晶体裂到了肩胛，楚临渊的手还贴在她背上，掌心温热已散尽，只剩一片冷硬的灰白。云拂雪没动，手指仍覆在他手背上，指腹能感觉到那层晶壳正以极慢的速度剥落，像冬日屋檐下将坠未坠的冰屑。
她低头看了眼心口。
算盘嵌在皮肉里，龙骨虚影沉寂如死。星纹沿着锁骨蔓延，光流微弱，几乎凝滞。残碑在识海深处没有半点动静，连那句“我即众生”也消失了。整个空间安静得古怪，连风都没有。
黑洞悬在她面前，只余一点黑芒，比针尖还小，不动，不吞，也不散。
她慢慢抬起手，指尖一颤，一滴血从指腹渗出，落向那点黑芒。
血珠没被吞噬。
它浮在黑芒表面，像落在墨池上的露水，轻轻一漾，泛开一圈绿意。那绿光极淡，却让整个空间轻轻一震。
然后，声音来了。
先是极轻的一声“啵”，像嫩芽顶破冻土；接着是藤蔓抽枝的窸窣，溪水破冰的轻响，草叶舒展的微颤。这些声音本不该同时出现，却一股脑地从虚空中渗出，仿佛亿万生命在同一瞬间苏醒。
云拂雪屏住呼吸。
她能感觉到脚下地面在变软，不是泥土松动，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在复苏——灵气的脉动变了。不再是那种被规则压榨过的、干涩滞重的流动，而是鲜活的、带着生腥气的涌动，像春汛初起，自地底深处汩汩而来。
她低头再看楚临渊。
他眼睛闭着，呼吸若有若无。她将手移向他后心，掌心贴上那片已完全结晶的脊背。冰冷，坚硬，却仍有极细微的震感，像是他体内还残留着某种未熄的火种。
她闭眼，默念《九转涅槃诀》第七转，识海中残碑微微一震，浮现出零碎片段——
北境雪原，一间破屋。老妇推开窗，院中枯井突然涌出清泉，水面上漂着几片新绿的浮萍。
南荒深处，一名少年躺在地上，掌心裂开一道口子，血未流，灵气却自发流转，在伤口上方凝成一个小小的气旋。
西漠沙丘，一块被风沙掩埋百年的石碑，碑面裂开，一株紫芽从缝隙中钻出，迎风长高半寸。
画面一闪即逝。
云拂雪睁眼，瞳孔微缩。
她看向楚临渊剥落的晶体——每一片碎屑中，都浮现出类似的景象。有的是山间古庙檐角滴水成珠，有的是深谷幽潭鱼群跃出水面，有的是荒庙残垣上一只蜘蛛正结网。
佛血没死。
它散了，化了，织进了天地的脉络里。楚临渊没走，他把自己拆成了千万条线，缝进了三界的裂缝中。
她喉咙动了动，没说话，只是将掌心更紧地贴在他背上，试图引动残碑再探一次。可碑体毫无反应，仿佛刚才那点共鸣已是极限。
就在这时，头顶传来异响。
三十三重天的残破锁链还在，可天幕的裂口处，星光迟滞不前。一道光束卡在半空，像被无形的手攥住，无法落下。锁链微微震颤，发出低沉的嗡鸣，似有不甘，似有执念未断。
云拂雪缓缓抬手，握住心口的算盘。
龙骨虚影轻颤，她用力一拔，算盘从皮肉中抽出，带出一线血痕。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副碎裂的器物，指尖抚过那些崩断的算珠。
“你说你要看新说书摊。”她声音很轻，像在自语，“你说算盘从不说谎。”
她抬起另一只手，指尖划过眼角——那里还残留着血痕，星纹未消。她以血为墨，在算盘裂痕上重新描画，一笔，又一笔。血流到哪里，算珠就亮到哪里，逆鳞缠绕其上，微微震颤，似在回应。
算盘腾空而起。
它在半空中缓缓旋转，碎裂的珠子一颗颗脱离，化作星光。九点光斑浮起，其中七点缓缓移动，连成一道新弧——北斗七星，位置与旧天不同，第七星偏移半寸，指向东方。
余下两点星光一闪，隐入虚空，不知去向。
天穹裂口猛然一震。
一道星光垂落，不粗，不亮，却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。光中浮着一枚晶尘，形状如泪痣，通体透明，内里似有微光流转。
它轻轻落在云拂雪摊开的掌心。
温润，像活物的呼吸。
她没动，只是看着那枚晶尘，看着它在她掌心静静躺着，映出她眼底的星纹。
就在这时，楚临渊的手指动了动。
不是幻觉。
他那只已完全结晶的右手，指尖轻轻蜷了一下，仿佛想抓住什么。云拂雪立刻低头，将掌心覆上他后心，残碑再次震动，识海浮现画面——
东海悬城废墟，一名孩童蹲在断墙边，掌心朝上，一缕灵气自发缠绕指尖，孩子茫然抬头，眼中映出初升的太阳。
画面一闪即灭。
她猛地抬头，看向三十三重天。
锁链正在消散，不是断裂，而是化作光尘，一节节飘散。天幕的裂口没有愈合，反而缓缓扩大，露出其后一片深邃的暗空。那不是虚无，而是一种尚未命名的“空”，像混沌初开前的寂静。
黑洞仍悬在她面前，黑芒未散，却不再死寂。
它开始极缓慢地旋转，一圈，又一圈，像一颗未燃的星核。云拂雪能感觉到它的引力变了——不再是吞噬，而是牵引。它在拉什么，从极远的地方，从时间的尽头。
她低头看掌心。
那枚泪痣状的晶尘微微发烫，光流转得更快了。
楚临渊的晶体躯壳开始加速剥落，每一片碎屑都映出人间新生的片段——山村老翁推开柴门，见院中桃树一夜开花；南荒毒沼，一条断尾的蛇蜕皮重生，鳞片泛出灵光；西漠流沙下，一座被掩埋的古阵突然亮起符文，持续三息，又熄。
云拂雪将晶尘握紧。
她能感觉到残碑在识海深处微微震颤，仿佛有新的铭文即将浮现，可这一次，它迟迟没有显化。不是卡顿，而是等待——像一支笔悬在纸上，只等她写下第一个字。
她缓缓抬头，看向那旋转的黑洞。
它不再是一个终点。
它开始呼吸。
